原标题：把第二故乡当家的考古人

　　一位老考古人，最终的遗愿是把骨灰撒到远方的一条河。这是怎样的一种牵引、一份情缘?

　　赵芝荃，1928年出生于北京门头沟，毕生致力于夏、商、周三代都邑，尤其是二里头遗址和偃师商城遗址的发掘与研究。在他的主持下，建立起了两大都邑遗址可靠的文化分期框架;大型宫殿建筑等重要遗存的发掘，确立了这两处遗址作为早期王朝都邑的重要历史地位。

　　他的求学正值鼎新之际，共和国教务待兴，他自辅仁、清华、北大三校转学了一圈，都在历史系，多从名师。1955年他于北京大学考古专业毕业，进入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现隶属中国社会科学院)，时年27岁。

　　考古所在全国各地设有多处工作站(队)，赵芝荃被分配去河南洛阳做田野考古工作，由此就定了终身。洛阳成了他的第二故乡，六十多年来萦怀念想，即便退休后多年，他还常去那里整理发掘材料，最后才因身体原因依依不舍离开。

　　在1955年到1996年的四十多年里，几乎每年，赵芝荃先生都像候鸟一样，往来于京城的家和中原古都考古队的家之间。这是考古人的常态，行话叫“下田野”。如此付出换来的收获，是他有若干重要的考古发现，提出不少令人瞩目的学说，主编了两本考古报告，还出版了一部学术文集。他是探索中国最早的王朝——夏商王朝文明的主将，是地处洛阳盆地的偃师二里头和偃师商城这两大都邑的开拓者，也是夏商考古的重要奠基人之一。可以说，在学术上，他是功德圆满的。

　　洛阳是他建功立业的热土，他的辛勤、思考、青春、情感，全都奉献在那里了。1958年，30岁的赵芝荃就担任了洛阳发掘队队长。翌年，著名的二里头遗址被发现，他成了首任队长，这一干就是20年。1983年，偃师商城遗址被发现，正在整理二里头遗址发掘报告的他，又受命成了偃师商城考古队的首任队长。退休后，他在队整理报告，又是十多年光阴。

　　赵芝荃长得器宇轩昂，有网友悼念时点评道：老爷子看着真有过去老北京人的范儿，谦和儒雅，不怒自威，透出一股子大气自尊的精气神儿。他出身殷实之家，受过良好教育，口才好，擅长与人打交道。在偃师，他从当地官员、企业主到农民兄弟，相处都非常融洽，所以在当地人缘甚好。晚上在村里散步，老乡都会亲切地与他打招呼：“赵队长回来了?喝汤了没?”透着一股乡里乡亲的热络劲儿。

　　他应该很受用于这种感觉。考古队坐落在村内，一处带藤蔓遮阳架的小院，一栋质朴的小楼，一辆北京吉普，有厨有库，自成天地。手下有北京带来的队员和在当地培养起来的技师，一个特别能战斗的队伍，他这位队长就是家长。多年执着于在中原古都建功立业，他迷恋这个家。

　　这也使得这位执着事业的学者不太顾家。考古圈内有俗语云：“有女不嫁考古郎，一年四季守空房”。每个坚守考古的男士背后，大抵都有一位默默持家的贤妻良母。赵先生的夫人就是这样一位贤淑女性，兢兢业业做着图书管理工作，把三个子女拉扯成人，其间甘苦是可想而知的。久而久之，赵先生大概也有了考古人容易患上的职业病——对家的“心理错位”。在考古队那个家说一不二的感觉，在自己家中恐怕很难找到，因为毕竟没有多少参与和付出。日本人把在家务上基本无贡献、碍手碍脚的丈夫形容为粗大无用之物，执着的考古学者在家里的地位也大抵如此吧。

　　我们单位的同事到了田野发掘的季节，是不需要领导催促就会主动订票奔赴考古现场的。彼时如果在北京的研究所照面，最惯常的问候语是被问：“还没走啊?”赵先生自己也曾说，觉得在洛阳就是在家，回到北京反而感觉是出差。

　　离开中原第二故乡后，有偃师的学者、官员朋友来北京家里看望，老爷子都视如老家来人，颇感亲切。在赵先生八十寿辰之际，偃师市委、市政府授予其“偃师市荣誉市民”称号。这对老爷子来说，是莫大的慰藉。他的学术文集出版过程中受到经费困扰，偃师市政府又慨然出资，使得文集能够在他八十寿辰的当年面世。

　　近年赵先生身体大不如前，不愿多活动，家人劝他锻炼的法宝是：“你不是还要再回偃师、洛阳看看，参加纪念会吗?”老爷子一听，就孩子似地乖乖走动起来。

　　这是他的一个念想，为此他活到88岁米寿。2016年10月24日赵芝荃因病去世，生前遗愿是把骨灰撒入洛河。

　　【说明】本文选自《财新周刊》2016年第43期，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原文网址：http://weekly.caixin.com/2016-11-04/10100409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