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子女中只有我无论长相还是性格都酷似母亲。几乎所有第一次看见我的亲戚都能立即肯定地说我是母亲的女儿。
亲戚们随即也会找出我和母亲不太像的地方就是我做事情比母亲快。
母亲的慢尽人皆知。母亲说话慢声慢语。母亲做事慢慢腾腾。别人如果当着母亲的面说她当初在老家种地锄草,一群干活的人,看最后那个一定是母亲,母亲就会不紧不慢地说,我锄得最干净,我连根拔的。
慢性子的母亲曾经有过快的时候。
那是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那时家里住烧煤炉烧炕的房子,有一天晚上吃完饭家人们坐在炕上唠嗑,我看煤不够烧了,就拿起锹和装煤的盆去走廊的煤池撮煤。
父亲后来说我们听你妈呀叫了一声,我从来没看你妈那么快过,第一个冲了出去。
原来我撮煤时,煤池突然垮塌下来。我条件反射立即大声叫着弹跳开来。
待我们都回到屋里,才发现快得那么一反常态的母亲-没-穿-鞋,光着脚跑出去的。
谁说你妈没快过呀?!父亲过后和母亲开玩笑时会提起这个茬。我们就都会心地笑。母亲。
小时候父亲常年公出,一年的绝大多数时间都不在家。母亲要忙我们的吃,还要忙我们的穿。母亲做的饭菜我们有时嫌没有滋味,用母亲自己的话说,那也没饿着你们。她最常做的是炖菜,土豆白菜之类,记得她做的很好吃的是炖豆角然后把熟黏米饭放在菜上面一起做熟。她还常做捞二米饭,就是把大米小米煮得快熟了用笊篱捞出来蒸。家里来客人都是父亲下厨,母亲打下手。后来我们如果对母亲做的饭菜有微词,母亲就说那也把你们养这么大了。我在做饭方面随母亲,所以后来我干脆有点自知之明不往做饭这方面的事上提。
再有印象比较深的就是我们小时候,每当秋菜上市时,买完冬储的大白菜,她用修理下来的菜叶加上粉条作馅包包子,一锅刚熟就被从外边玩累回来的我们狼吞虎咽消灭掉。母亲老年时常常感叹我们吃什么也没有小时候的虎实劲儿了,数次提起吃包子的这个话题,说我们那时候可真能吃,吃什么都香。母亲花了多少时间体力和面剁馅上屉蒸然后起出锅,这些不在我们那时的考虑范围。那个年代家里体力活总是特别多,隐约记得有一年要求挖防空洞,我们太小帮不上忙,还要添麻烦,母亲有时要背着小妹做那种繁重的体力劳动,累成疾。
母亲有一种天然的乐观精神,自己能排解开很多事。她刚结婚那些年在农村老家跟我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住在一个屋檐下的还有三婶,我父亲远在部队,我们叫三叔的我唯一的亲叔叔也在外地,读书。奶奶是很老派的婆婆,对两个儿媳都不待见,三婶时有顶撞,母亲则从不反击。听亲戚们说很多母亲受气的事情,我们大一些问母亲为什么会忍受,母亲说我不会总在他们跟前,我早晚会离开那里。母亲后来随军来到父亲在的长春市,但到奶奶晚年时母亲将她接来,后来奶奶摔倒卧床直至去世大半时间都是母亲在侧照顾。
三婶对奶奶差不多恨之入骨,不相往来,我上学的前一年,奶奶和姥姥一同在我们家待了一段时间,回老家时带我一起,特意转到三叔当时在哈尔滨的家,有天三叔不在家,他家的小我一岁左右的堂弟竟然在吃饭时来抢奶奶的饭碗,不让奶奶吃他家的饭,令小小年纪的我着实吃惊不小。
母亲很好接触,很有孩子缘,邻居家的孩子有什么事愿意找母亲排解,他们感觉在他们家里无法与他们的母亲沟通时,到母亲这诉说苦闷,母亲很快就把事情唠开了,邻居的孩子的眉头也就舒展开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跟母亲的天性有关,我印象里她一直都喜欢孩子,有时说起在老家时,她给戏班看小孩,母亲有时说话一套一套的,就是戏词。后来在幼儿园看了几年孩子,母亲的耐心是一般人没有的,极少看到她有生气发火的时候。小时候只有一次,我几岁不记得了应该是没到学龄,我因为什么事情把母亲惹急眼了,她要打我,我绕着楼跑,母亲根本追不上,最后只好作罢。
母亲卧床三年多,我那段时间单位忙自己家里忙,整个人像陀螺转不停,但每每到了母亲那里就算也要忙一些杂事,只要躺在母亲身边,心立刻就清净了,好像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可以不做就那么放空松散下来。
母亲却是越发糊涂,她有时莫名其妙地找她爸妈,糊里糊涂地说她爹妈去串门之类,喊着我妈呢我爹呢,告诉她他们早都不在了,母亲就很伤心,哭腔说着:那我就成孤儿了,七十多快八十的人了,我们哭笑不得地说有这么老的孤儿吗?她就坚定地说有。我们思忖下,也是,没有父母可不就是孤儿了。
母亲只是阑尾炎发病住院,怎么能没出了院说走就走了呢,我心里面根本接受不了。后来跟别人唠起,那其实是母亲糖尿病综合症并发症的体现。最后各脏器衰竭。只是看起来是从那里发病。
母亲总说自己没活够,我们都知道她走得不舍。母亲对父亲仰视了一辈子崇拜了一辈子,她后来得了糖尿病,吃药打针父亲坚持在旁督促提醒甚或亲自上阵端药倒水,因为饮食的限制母亲常常不能随意吃喝,于是父亲有了一个新的称号,老管教,母亲和我们当然都体会到这管教中有爱有责任。母亲最后意识已不清醒时我们叫她几乎没有反应,父亲来到床前,叫母亲名字一声,报父亲自己名字,我们清清楚楚地看到母亲已无法抬起的手抽动了一下,我们几个子女面面相觑,父亲当场眼泪就流了下来。
母亲生命的最后时光,一直牵挂惦念我们这些孩子和孩子的孩子,母亲已经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和清楚的话了,还把我们分别叫到跟前,我们一家三口她叫了不止一次,我们已无法听清她要说什么,但母亲一次次的呼唤似有千言万语要嘱托,她不放心我,她觉得我是她最傻的女子,我原来一直自豪地认为自己是非常孝顺的女儿,那时我瞬间看到我自以为的表象被击碎,承认这不堪的事实。
母亲是在省医院住的院,在外科楼手术后住了一段转到内科楼,两个楼中间有一个连廊,那天我们推着医院的轮床从连廊走过时是晚上,天黑着,欧亚亚细亚和巴黎春天的彩色广告五彩缤纷很亮也很好看,我想让母亲精神精神,故意跟母亲说,妈你看外面多好看,母亲裹着盖着棉被头也未转毫无兴趣无力地说不好看。那么喜欢人多爱热闹的一个人,连灯光闪烁的街景都不愿意看,她已虚弱得没有那个心思。
母亲2012年1月17日离开我们。那个季节长春彻骨的冷刻进骨头。
母亲去世后的一段时间,我怎么也缓不过劲,不愿接受已经的既成事实。有一次去中医院看病从药房取完药,转身就看到大厅里一个被人推着坐在轮椅里的老妇人,那头发那身形甚至是那眼镜像极了母亲,母亲也曾度过轮椅上的几年,我当时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时呆住了,下意识地向着那个方向挪了两步,流着泪看着那个老妇人被推离。
有次到红旗街新华书店买书,出来时一抬头,当时就愣住了,感觉就像脑袋被某种东西冲撞了一下,站在街边对着路对面的省医院泪水无声地流出来。那里,母亲曾经的最后时光。
还有一次坐轻轨,我的对面是一对母女,她们的年纪与我和母亲相仿,她们轻声说着话,我却毫无由头地涕泗横流,拿纸巾擦了,又流下来;擦了,还是止不住。对面的母女和身边的其他人看着一个已近天命的女子莫名其妙地不知被什么击中,有悲伤无法节制地奔涌出来。
也许我心里还是不愿承认那个我最亲的人真地永远离我而去。再没有了踏实的依靠;再没有了妈家可回;再不会有上学时那个曾经厨房忙碌的身影,我们在物资丰富的现在是否做出了优于母亲做的我们曾嫌弃的清汤寡水菜的家的味道;我们再也不用人帮我们缝补破旧的衣物;再不会有不管你随口说什么都当成要紧事恨不得立即去办的那个人;再不会有那个曾经把棉衣棉裤做得像棉花篓,嫌不好看你不愿穿着那么厚的棉衣棉裤,同学说一看就是亲妈。母亲在意的是你冷不冷。
又一年的冬天来临,你仿佛又听到母亲说多穿点别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