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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丨书信中的郭在贻师(4)

时间:2019-11-29 16:29     来源:文汇报     作者:傅杰      点击: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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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在贻师一生埋头学问,生活困顿。一己独处,他最大的快乐是在家读书写作,出门观赏自然风景;与人交往,他最大的快乐是跟朋友及学生聊天,再就是跟各式人等通信。

  

  生于农家幼年丧父的在贻师自小刻苦自励,成绩优异,箪食瓢饮,殊不自惜。文革后刚在学术界崭露头角,就出现了高血压并频发早搏——那是一九八年,他四十岁。之后心脏病、胆囊炎、肝炎等各种疾病缠身,直到最后以肝癌不治。专业有宏大的抱负,需要强壮的身体才能实现;生活有沉重的负担,需要强壮的身体才能应付,可是现在心有馀力不足,因此他的失落、抑郁乃至悲愁,时时流于笔端,一九八年四月致郁贤皓先生:

  弟近数月以来,因岳父生病、死亡及办理丧事诸家庭琐务之纠缠,不仅久矣乎废书不观,而且身体亦为之拖垮,近发现有高血压及心脏病。自叹年甫不惑,即已衰病之象,真是无可如何。清人黄仲则诗云:“结束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我为之下一转语曰:结束文墨归少作,安排后事入中年。

  同年七月致曹础基先生:

  我的病大概是属于器质性的,因为超声心动图发现左心室增大,其症状则表现为室性早搏、头晕、气急等,迄今为止,跑了四家医院,请教了四五位心脏病专家,还不能确诊为什么性质的心脏病,有的说是冠心,有的说是心肌病,疑莫能定。致病缘由,一因过度劳累(不仅是用功过度,还包括各种琐屑不堪的家务之类),再则跟近年来心情不舒畅也不无关系。……正如老兄所说,我手里拿着的是一只有裂璺的杯子,必须小心使用,否则随时都会爆破也。

  以后缠绵病榻遂成常态,几乎在每一年的信里都可窥见端倪,一九八一年致萧兵先生:

  弟前不久在上海修订大百科稿,曾因心脏病作怪而昏厥一次,近又复发肝炎。窃叹年甫不惑,而竟贫病交迫,诚如老杜诗所云:“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也。

  一九八二年致陈增杰先生:

  弟近来境遇殊不佳:十一月在上海修订大百科稿,曾因过劳而昏厥一次,回杭不久又复发了肝炎,正值卧床养病期间,小孩又因游戏不慎而摔断了大腿骨,马上送医院疗救,我则由养病而改为日夜值班矣。经济又拮据,到月底有时只好靠卖书以糊口。

  一九八三年致张永言先生:

  年来体弱多病,碌碌无为。拟撰写《训诂新论》小册子,辄因杂务及病魔之干扰而中辍。

  一九八四年致张力伟先生:

  弟近年来颇为病魔所苦。春节前后因心脏病而住院月馀,科学院邀我参加全国语言学科规划小组会议,也因病未能赴会,殊为可惜。(此规划小组共七人组成:李荣、朱德熙、周祖谟、俞敏、胡裕树、熊正晖,再加上我。增加我的意思,盖为了年轻化,殊不知我这个年轻人比前辈先生们还要衰老!)近时又因赶写《训诂学》一书,用功稍过,再次发作心脏病(主要症状为室性早搏、供血不足),虽无大碍,但足以暂时剥夺读书写作的自由,良可叹也。

  一九八五年致王依民先生:

  我于今年六月份赴长沙开会,在那边发了胆囊炎,住院半个月,始稍平复。回杭后再一次发作,因胆汁外溢,造成腹部组织坏死、化脓,病势凶险,立即住院动了手术。术后高烧不退达月馀,继之以低烧,元气大伤,险些呜呼哀哉。现病势虽略有好转,但虚弱得很,扶着拐杖勉强能散步而已。看来今后须长期将养,方能慢慢恢复。然则学问知道,殆将付诸东流也。

  一九八六年致陈增杰先生:

  弟八五年内有半年光阴在医院中度过。先是住院动胆囊手术,迄五阅月而出院,旋又因心脏病而再度入院。“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读屈子文,不禁慨焉兴叹!

  也是在这一年,在贻师晋升为教授,并与蒋礼鸿、沈文倬、徐朔方先生一起被教育部批准为博士生导师——在那之前,杭州大学中文学科的博士生导师仅姜亮夫先生一人,而全国的汉语史专业博士生导师亦屈指可数。但这个让他骄傲的头衔同时也给他带来了额外的负担,一九八七年致张永言先生:

  得三月六日函的第二天,我即出差去北京。此行任务系主持北师大博士生石定果君的论文答辩,飞机来回,历时四天。我于八五年夏在长沙生病住院后,即发誓再也不出差,故接到北师大命以主持答辩会的电报后,即覆电辞谢之。不料对方再来一电,谓“务请再酌,拨冗来京”云云,不得已,只好应命。盖博士生论文答辩,必须由博士生导师主持,而在京的导师如吕叔湘、朱德熙先生等,一则年事已高,再则其地位亦迥非寻常,万不得已不敢惊动;而外地的导师,张世禄先生已届耄耋之年,行动殊不便,先生的身体状况欠佳,轻易不出门,他们也是知道的,于是这个差事只有落到后生小子的肩上了。但博士生不只石君一人,以后如何应付,大是难事。

  “以后如何应付,大是难事。”他是如此忧心忡忡。其实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出远门,“以后”再也无需“应付”——因为已经没有以后了。

  一九八八年秋,在贻师以腹部不适去浙江医院体检,医生当即疑为肝癌。第二天换到浙江医科大学附属第二医院再查,误诊期望彻底破灭——确定已是晚期。

  师母跟我们商定骗他是血管瘤。但是没过几天,深夜腹部剧痛,他被紧急送进医院施行手术。浙江医院的“疑肝CA”是直接写在他拿去的病历上的——以在贻师的敏感,加上多年跟医院打交道的经验,在手术后我们都知道,他早已明白了,只是谁都不愿也不忍捅破这层窗户纸。

  他当然不甘心在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时刻就离开世界。他的生活条件才刚略有好转,两个还在中小学就读的儿子都未成人,他的事业正在不断上升。十个月前的二月廿六日,在为《文史知识》写的特约稿《回顾我的读书生活》的结尾,他还谦称:“我还年轻,读书甚少,人生的修养尤其不足,本没有资格在这里放言高论。”他跟两位高足张涌泉、黄征制订了合作《敦煌学三书》的庞大计划,其中的《敦煌变文集校议》已临收尾。半年前的五月廿一日致赵逵夫先生信,他踌躇满志地宣告该书“将于年底蕆工,全稿约三十万字,此稿专谈我们自己的看法,自信不无发明,其中俗字和俗语词的考释方面,尤多独得之秘”。但没有等到其书“蕆工”的“年底”,他已立下了这样沉痛的遗嘱:

  涌泉、黄征:

  匆匆地告别了,万分惆怅。你们要努力完成我们的科研规划,争取把三本书出齐,以慰我在天之灵。

  有件事拜托你们:

  请把我未收入《训诂丛稿》的文章搜集起来,编一个续集,过几年后争取出版(现在当然不可能),为的是赚点儿稿费,以贴补我的家属,我个人则无所求也。

  在贻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五日

  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在贻师的话越来越少——既是没有精神,也是因为忧郁。不止一次,他默然甚至是木然地躺着,失神的眼睛不看身边的我们,只看着天花板,突然就出声抽泣起来,让当时还年轻的我们张皇失措。

  大家轮流陪护,企盼出现奇迹。但一切都无济于事。跨入一九八九年,在贻师全身浮肿,医院签发病危通知,明确说就这几天了。

  一月十一日是在贻师的五十大寿。

  我们聚在病房门口。同门中学问最拔萃、处事最干练的张涌泉显然被痛苦压垮了,口不择言地冒出个馊主意:我们给郭老师提前做个寿吧!

  我白了他一眼:你是要告诉他熬不到生日那天了吗?

  当然没有给他提前做寿。而他也真的没有熬到生日,一九八九年一月十日——离五十岁生日还差一天,在贻师抛下我们,去了天国。

  时任中国训诂学会会长的许嘉璐先生为在贻师之墓撰写了碑文:

  郭君在贻(1939—1989),山东邹平县碑楼村人。世世为农,家风敦朴,有称于里。在贻少时讷言敏行,沉静好学。一九五七年以优等考入杭州大学,复以卓异留校,师从名家姜亮夫、蒋礼鸿,专攻语言文字之学。在贻以为既得其时、其地,复得其师,故益自刻苦,博览不辍。未几,举国板荡,而在贻超然物外,遁迹坟典,虽河清之日未卜,自信学终当有用于民无疑也。年甫四十,适逢盛世,自谓此正有为之时,遂尽吐所蓄,训诂之作汩汩然来,校勘、考释、评说,无所不为,尤精于《楚辞》、俗文学语词之诠解,卓然成一家言,杰出当世。在贻素羸弱,然初不自惜,渐罹心胆诸疾,不意后竟卒于癌症,盖积劳所致焉。呜呼!一代俊秀,中道而殒,凶问所至,士林潸然,殁时少一日即五十岁也。所遗二子俱未成人,卅载清贫,葬事竟赖友人以成,可不痛哉!在贻鲠介,笃于师友之道,亦得友朋之报矣。其撰述甚夥,尤著者《训诂学》、《训诂丛稿》云。

  在贻师的论著,自已成为二十世纪后期中国学术宝库的组成部分,足以传诸后世;而他留下的书信,或也可以成为二十世纪后期中国学人的生存境况史料,值得我们珍视。逝者丨书信中的郭在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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